寂寞寂寞就好（连载）

那边

文前话：

荒唐岁月说荒唐。还是个乳臭未干黄毛丫头时，就立志要写大部头文章。
那时涉足的基本都是中篇小说，短篇的都少。通宵达旦有之，闭门造车更是。
大多笔成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没有电脑的时代，全写在纸上，再一遍遍修改摹抄，也算苦寒，但一直没有梅香。
后成家搁笔，这些废纸不是卖了破烂，便是付之一炬，残存的只剩两部，纸张已然发脆发黄，笔墨倒还清晰，可见当时的墨水质量不错。
还有一篇是一个笔友所寄，因觉字迹好看写得也好，一并留存至今。
前几日心血来潮，竟然把它们都翻出来，再过几年，怕是纸张碎裂，这些字也变成尘埃了。
既如此，干脆打出来，做以留存，也算给那个时代、那时的青春留个纪念。

注：这篇文后注明93年5月，时间像是后加的，实际日期只会比这个日子靠前。
其中的青涩笔触幼稚思想现在看都脸红，想了想还是没做改动，就原汁原味着吧~

那边

寂寞寂寞就好

我想用我的笔，挽住那段如梦的岁月，挽回那些在我生活中不再出现，又令我不能忘却的人们……

——惠手记

一

惠默默坐于窗前，正是傍晚时分，天上飘着些红云，对楼高高的阳台上，那个紫色身影又出现了，轻盈得像一片云。那女郎面貌很美丽，长长的头发很飘逸，像琼瑶笔下的人物。女郎在阳台上忙着家务，这一切与她本身如此得不协调，却又有着一种不协调的美。

惠记得第一次看见紫衣女郎内心便感到一种震动，以后的日子，她像崇拜神一样崇拜着女郎，她不想了解女郎的一切，只是远远地欣赏，像欣赏一片云、一个梦、一首诗。她明白这美好的画面背后一定隐藏着令她失望的东西，所以不想打破它。

有敲门声传来。惠拉开门，见是欣。欣一进门就嚷热，问：“你在屋里闷什么呀，惠？怎么不出去走走？”

惠为欣打破自己的思绪很懊恼，欣似乎一点未觉出，顾自说道：“明天有没有时间，惠？去送我吧。”

惠莫名其妙地问欣去哪儿，欣说：“结婚。”

惠呆了足有半晌，说：“怎么不早告诉我？”欣说：“这也不晚哪。”

后来欣说咱们出去走走吧，屋里怪热的。于是她们出了门，走过一片片眼睛构成的海洋，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路旁的榕花树开出一片红云，空气里流淌着淡淡的花香，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的少女，她们大声说笑着，光洁的额头在灯光下闪耀着青春的光彩。惠突然觉得世界已不再属于她。

欣絮絮说着男方家里多么吝啬，自己又多么傻，人家不给自己也不知道要，他家不花几个钱就想把媳妇娶到家。

惠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她一直不喜欢欣，这时才明白了不喜欢的原因。

那一瞬，她突然记起雅，半年前的一个夜晚，雅来向她道别。雅说，我要走了，惠。说完泪如雨下。

惠说你别这样别这样，说着说着一股泪水也冲出眼眶。雅说，我真不愿走出这一步，少女时代是多么美好，纯洁，自由自在，像蓝天上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不知道爱情是否能靠得住，何况，我与峰之间不知算不算是爱情，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而已。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寻找，也已经失望，只好走一个普通女子所走的道路。雅说，向少女时代告别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过去的一切，那些幻想那些梦从此便埋葬了，那个天真的女孩子也从此埋葬了。

惠那时感到一种灵魂的震动，她一直默默流泪，雅在她目光里是模糊的，那个夜，她们一直默默坐到天明。

“惠，你也该找一个啦，没看见那些眼睛吗？”欣突然说。

惠说，“我一直在找。”

“别太挑剔。”

“我只要他，那个为我而生的人。”

欣说“我不懂你，惠，你太不实际。”

惠说“你不必懂我，欣，各人有各人的追求，我倒是很羡慕你呢。”

惠一直忘不了那个冬天，那个冬天很冷很冷，天空似乎总是飘着雪；那个冬天惠只有十八岁，纯洁得像一片晶莹的雪花；那个冬天惠喜欢戴一顶淡黄如雏鸡绒毛似的毛线帽，喜欢穿一件红艳艳的滑雪衫；那个冬天惠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无数信件像纷扬的雪片一齐向惠飞来；那个冬天惠觉得自己的生命像雪花一样飞扬，蓬勃。

与剑们的相识也是在那个冬天。那是一个飘扬着雪花的傍晚，剑他们自称文化馆的冠冕堂皇找到惠的宿舍。那时惠正在上班听说有文化馆的来找一下子慌了神儿，工作服都没脱就往宿舍跑，一路上又紧张又欣奋，想着与文化馆的挂上钩，或许会有跳出工厂的可能。

等惠看见剑们时，心里便开始犯嘀咕，她想象中文化馆的人应该都是长者，可眼前这些全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时剑站起来说“是惠吧？我叫剑，我们是青联社的，青年联合文学社，听说过吧？”

惠这时才恍然他们果然是冒充的。剑又说我们从报上看到你的小说，你的地址，冒昧来访，不介意吧。惠那时还没有社交经验，只是点头只是微笑，那微笑倒是发自内心的。

剑又说，青联社的宗旨就是把文学爱好者聚拢在一起，活跃思维提高创作。剑说我们最近又发展了一些新文友，下礼拜想全体聚一聚，如果你感兴趣，到时我们恭候大驾。

剑有一副好口才，惠只有听的份儿。不时插嘴的是一个叫华的高个子，嗓音沙哑，但说起话来很有气势。

剑们走后惠感到欣奋，她站在雪地里让飞舞的雪片尽情落在脸上，让那冰凉的快意，一直透到心里。

小茶

泛黄的纸张上留下的印迹，是给现在最好的礼物

浅白

哈哈，看你的连载两字，我都没敢坐沙发，看小茶一屁股坐下来，赶紧把板凳占了，不然就剩地板了

风颂

写小说的都是我偶像啊
需要特别特别细微的观察力和文笔能力
我就只能当看客

小茶

浅白 发表于 2021-1-8 14:38
哈哈，看你的连载两字，我都没敢坐沙发，看小茶一屁股坐下来，赶紧把板凳占了，不然就剩地板了

我这手机稀里糊涂就一屁股坐了，哈哈，本来想点评

那边

二

   那天惠去送欣，新娘子一身红衣裙，艳丽得像一朵牡丹。惠在欣旁边不过是一片不起眼的绿叶，惠那时突然感到充当这种角色的可悲。

   鞭炮齐鸣中车子启动，欣一直攥着惠的手，目光失去以往的镇定。神情慌乱的欣令惠感到亲切，她们一路无语，却有了一种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心灵默契。

   新房布置得很气派，彩电冰箱组合家具一应俱全。“家”的概念如此真实而具体地呈现在惠眼前时，惠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似乎很失望又似乎很亲切。她心目中，家似乎只是由两个人组成的，但具体到真实的生活，那些东西作为家的附属品似乎又应该是必需的。那一瞬间，她的思维很混乱，久已凝固于头脑中的那套观念开始慢慢动摇，生活是实在的，家是实在的，她开始慢慢懂得了欣。

   酒席上大家都装模作样地小口吃菜小口呷酒，菜上了一道又一道，杯盘压成山，却没有一个菜吃到一半。酒席上惠只注意到一个人，欣丈夫的二嫂，一个有着象牙色皮肤，举止高雅的女人。她也像别人一样小口吃菜小口呷酒，但一点不像装出来的，那姿势神态与她的整个人如此相称。她衣着并不华丽，却有着一种天然高贵的神韵。惠对那女人的风度气派迷恋不已。她目光一直跟着那女人转，直到回到家里，重又坐在窗前，直到眼前又现出那超凡脱俗的紫衣女郎，惠才把那女人丢到脑后。

   惠清楚地了解自己是一个靠感情活着的人，感情没有寄托的日子她感觉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当她迷恋某个人或某种东西时，生活在她眼里便变得美好，她重又变得自信，身心充满活力。她能很快迷上一个人，也能一个晚上把这个人忘掉。这些人并不都是异性，她活着好像就是为了爱，不然她会变成一根枯草，但她知道自己并没真正爱过，不然也不会这样盲目得爱来爱去。刻骨铭心的爱也曾有过，曾在她心上留下过深深的伤痕。

   那是一个叫伟的青年，惠的一个同事。惠是突然间爱上伟的，也许是因为伟魁梧的身材，也许是因为伟与众不同的气质，惠至今说不上来爱伟的原因，那时惠正与青联社的华谈朋友，惠想不到与华之间没有的那种感觉竟在伟身上产生了，于是她放弃了华一心一意默默爱伟。

   那些夜晚她常到厂区的林荫路上散步，希望能遇到伟能发生什么奇迹，也常坐在喷水池边望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发呆，幻想那是伟的脸是伟的微笑是伟深情的目光。在幻想中她迷醉她欣奋，幸福充溢她的心。那些日子她的诗写得又美又温柔，那些日子她的心时常充满了渴盼，觉得每一天都过不够。

   她爱伟爱了整整两年，两年中眼睁睁看伟与别的女子谈起了恋爱，看着伟与别的女子结了婚。于是，她的心整个碎了。

那边

三

   青联社的第一次聚会，惠是与雅一起去的。雅是惠的朋友，诗写得不错人也很有灵气。

   那也是一个落雪的傍晚，当惠找到聚会地点时，头发衣服已落满了雪。等候在门口的华很热情地向她们打招呼，说老天爷真不作美，下这么大的雪，没摔跤吧？惠说挺有诗意的，说完便微笑。

   惠与雅走进屋，屋里已经满是人。那些目光都投向她们。惠感觉自己脸红了，她那时还很羞怯很怕人看。有人给她们让座，惠们急忙坐下，坐下后才看清让座的是那天去找她的一个叫凯的青年。

   剑正站在屋中央讲着什么。惠们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话。惠听见剑向众人介绍自己。坐好后剑又开始讲话。剑说：“我们都是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共同的爱好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以后我们就是一个集体了，大家要加强联系，积极参加青联社的活动，当然，我们办社不是目的，主要还是为提高我们的创作，这主要还得我们自己去努力……”。剑说着把一些印刷品发给大家，说这是我们的《二十岁》，大家看看提点建议，以后好改进。剑说大家都互相认识认识，以后都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别连名字也叫不出。

   惠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啸，啸坐在墙边的一张桌子上，背对着人群面壁抽烟，一头卷曲的头发和一双长及膝部的靴子很是惹眼。那一瞬惠很惶惑，她想她应该上前去打招呼她毕竟称呼过啸老师，但啸一直没回头似乎来此就是为抽烟的，于是惠也没过去，低下头去看刊物。

   雅正与凯交谈，凯是一个面孔白皙的青年，举止沉稳，很有些成人味道。凯问雅对青联社是否抱希望，他说这种文学团体对个人创作其实并起不到多大作用，浪费时光而已，如果真想有所作为，还是钻到生活中去，不断观察体验，勤写勤练，外因不是决定因素，有时还会妨碍内因的发展。

   惠听到了凯的话，她与雅相互看了一眼，两人都有些茫然。后来凯加入了同剑的争论，惠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们争得很激烈，惠这时才发现了凯的不凡。凯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自然流利如行云流水，剑的口才已经够好，可在凯面前便成了小巫。惠发觉凯的优秀之处在于他的冷静理智头脑清醒，而剑的失败在于他的主观狂热凭感情用事。

   渐渐地，一屋人都停止了说话静下来看他们两个人争论，凯说：“文学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搞的，作家是天生的，没有文学天赋的最好不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黑。每一个人都要认清自我，要正确审视自己，也许你在别的方面适合，在别的方面能有所成就，那就该抛弃这一爱好去致力于那一方面，也许你只是一个平庸的人，只能平凡地度过一生，那么就趁这机会玩玩也未尝不可，一个人要凭后天努力去做一件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是缺乏理智是自讨苦吃……”。剑打断他的话：“一个人如果连当作家的梦都不敢做，那么他永远都不会成为作家，人的资质虽然不同，但起决定作用的是后天努力，文学道路虽窄，但强者为胜，我们都还年轻，也自信有这方面的才能，那么为何不争一争，赛一赛？谁能保证我们中间不出一个半个作家？当然，写作不是一件速成的事，它需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只要我们有希望有信心，就一定会取得可喜的成绩，中途必定会有许多人掉队，退出，意志消沉，成功并不是向每个人招手的，坚持到最后的才能体会出那份成功的喜悦，笑到最后的才算笑得最好！”

   剑的话很有鼓动性很能打动人心，惠觉得凯的话虽不无道理，但不该在第一次聚会大家都情绪高涨时说出，不该一开始就给大家泼冷水。

   墙角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惠看见一直抽烟的啸扭过头来，甩了烟蒂跳下桌子，说：“俩哥们斗什么嘴，在这么多人面前臭显什么？你们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说话很有水平是不是?要耍嘴皮子哥们比你们强得多，有正事，说，没正事，大家散伙！你知道现在几点了？知不知道外面还下着雪，我们这儿可还有女同胞呢……”

   凯说：“真是，我们这儿还有位大人物忘了介绍，别着急，这就让你露露脸，大家都看到没有，这位老师是我们滏阳市有名的青年诗人，啸，以后大家多向他请教吧。”

   啸说，别寒碜哥们了，说着转向一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峰，把相机拿出来，给哥们来几张怎么样？”

   峰说：“当然可以，不过不是给你自己照，在场的人都有份儿。”啸说：“你这小子，真不够意思，哥们可不想随大流，不给照拉倒，哥们走人。”说着咣当一声拉门走了。

   “啸怎么这样？”雅说。惠也诧异。那次她们去见啸时，啸可是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刻板得像个长者。那次啸坐在暗淡但很雅致的小屋里对她们侃侃而谈，学识和见解令惠们崇拜。啸还看了她们的诗作，并细心指点，又送给她们一些刊物书籍，像极了一位诲人不倦的严师。

   惠认识啸很意外，先是啸寄刊物来，一份接一份，是啸自办的《芳华》，接着便是惠向啸请教如何写诗，接着便是一篇篇幼稚诗作与一篇篇红笔圈圈点点的修改稿之间的来往。啸是惠诗歌的启蒙老师，惠一直感激啸尊敬啸。

   “我终于认出来了。”雅突然说。惠问怎么回事，雅说，那个叫峰的以前和我是同学，我说怎么看着面熟。惠说，那就快去认吧。

   于是雅走上前去认峰，惠看见峰脸上现出微笑，惠突然想这也许就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又觉得这比喻似乎不大恰当。

那边

四

   星期天的文化馆并不比平时闹热多少，尽管“滏阳市青年摄影展”几个烫金大字闪闪地耀人眼。倒是门前小摊贩的生意比平日兴隆得多，那些搔首弄姿光胳膊露腿的美女们在画片上充满诱惑地斜睨着行人。

   惠一身白衣裙，傲然从小摊贩前走过，从喧嚣中走过时，像一个天使。惠走进展厅时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四目相对，惠一下子认出那竟是吟。吟望着她半天没说一句话，惠也感慨万千，末了说出一句很多余的话：“来看影展？”吟说：“嗯，你也是？”惠点头。之后他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分手时两人都有些言犹未尽，最后惠终于问道：“这几年生活得怎么样？”吟苦笑：“很寂寞。”

   “该结婚了。”惠说。

   “没有爱的婚姻是不是更使人寂寞？”吟说。

   于是惠很内疚。吟暗恋她已有五年之久，那时他们的青联社还旺盛得似一团火，惠从未注意过吟，吟总是默默坐于角落，安静柔顺得像个女孩子，直到有一天雅来找惠，雅说，吟的母亲看了儿子日记，得知儿子似乎在为一个叫惠的女孩子神魂颠倒，让雅帮帮忙。惠很感动也很不在意。后来青联社销声匿迹，惠再听不到吟的消息，一别五年她想不到吟还这样执着。

   惠说：“也许当初我们办社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两年中我们没有多大收获，两年后我们沉溺于平凡的生活中，都感受到了由天堂坠入地狱的失望，如果没有那段生活，也许我们会同许多人一样平静地走过一个又一个人生里程，而没有这么多的苦恼，失意和寂寞。”

   吟说：“那毕竟是一段真实的人生，我宁愿只要那一段生活，也不愿要这寂寞空虚的大半生。”

惠说：“不要对未来失望，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我们都还很年轻。”说这话时，惠觉得言不由衷，如果不是因为吟，不是因为感情上的那份歉意，这些废话她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告别吟，惠突然觉得很萎靡。吟的失意似乎感染了她，惠觉得自己再也高傲不起来。

   展厅里人影寥落。惠想这些人一定和吟与自己一样都有一颗寂寞的心。惠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上面是一轮火红的夕阳，整个画面都被夕阳烧成了一片红色，惠突然想起琼瑶的小说《几度夕阳红》，想起小说里的一句话“夕阳里有什么？”惠面对夕阳浮想联翩，激动不已，不知何时身边站下了一个人。目光同样注视着画面久久未去。

惠侧目，同样的白衣裙，同样的落寞神情，又一颗寂寞的心。

   她很想同女郎聊聊，她想也许她们会有同样的故事，同样的感受，她想那份喜逢知音的快感一定会驱散她们的孤寂，然而她们终于没有交谈，女郎悄悄从她身边滑过去，漠然的目光使惠意识到那是一个多么陌生的人，惠想人们就是这样得互相包裹着，使寂寞更寂寞烦恼更烦恼。

惠正在出神感觉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站下来，她以为是那个白衣女郎，抬眼看时，一片闪着光的淡黄丝织物耀花了她的眼，雅就包裹在那片淡黄中，高贵优雅不可方物。那一瞬惠感觉自己寒酸得像个乞丐。

   雅说：“我已经注意你好半天了，在想什么？夕阳里的梦还做不够？”

   惠笑一笑未置可否。“我简直认不出你了。”惠说。

   “是不是很俗气？”雅自嘲地说。“恰恰相反。”惠说。

   惠问雅这次有没有峰的作品，雅摇摇头脸上一派漠然。“他已经不搞这个了。”雅说。语调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伤感。惠记起那个飘着雪的冬天她与雅第一次来看影展，峰的那幅《日出》像火一样点燃了她们的少女之心。一轮朝阳在滏阳湖上冉冉升起，映红了天宇染红了湖水烧红了岸边的芦苇。惠说，“像我们的青联社。”雅默默不语，双眸被朝阳照得很亮脸颊也被映得通红。

   那次雅在那一轮朝阳前久久徘徊久久不肯离去。后来峰的《日出》获了一等奖后来雅与峰谈起了恋爱后来他们结了婚。

   “一场游戏一场梦。”雅突然说。“婚姻与爱情就像恋爱与搞对象不是一回事一样。”惠问：“峰真得很令你失望？”

   雅黯然不语。朦胧的目光扫过那幅夕阳图也扫过了那段逝去的岁月。“那时我们有多少梦，那时我们多么纯，我们以为爱情便是一个异样的目光一个羞怯的微笑，爱时我们不懂得爱，醒时我们关联得太深，真的在一起生活了，才发觉我们的爱是个错误一个不能挽回的错误，我们爱的不过是一个幻觉是一个在心目中美化得近乎完美的偶像，当你发觉那偶像和你左邻右舍楼上楼下所见到的人一样大声嚷叫，满嘴牢骚趿着拖鞋随地吐痰鼾声如雷时，你会有什么感觉？”“你未免太残酷，”惠说。

   “残酷的不是我是生活，那些诗情画意只属于小说属于诗属于少年人的梦”。雅说，“我与峰的结合是个错误，不只因为他的平凡，我们还从未达到过精神上灵魂上的沟通，在青联社的时候，我们还有话可谈，后来他忙他的照相馆一心赚钱，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也无话可讲，婚后他像安置一件必不可少的装饰品一样把我安置在他漂亮的新房里，接着开他的照相馆赚他的钱，那些钱把他的存折挤得满满的，我却变成一台被闲置的要生锈的机器。我们习惯了相对时沉默不语，习惯了他抽他的烟我看我的画报，习惯了他很甘美地一个人品酒，我很寂寞地一个人看电视。我不知道是峰变了，还是以前我根本没看清他，有时我很想同他谈谈，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他，但峰那自我满足的神情令我欲言又止，我想峰其实很庸俗比一般人还庸俗，我只好认命我毕竟很怯懦做不出令人震惊的事情，何况峰有很多钱，峰把钱都交给我管，峰抽烟喝酒但从不乱搞女人，而且峰知道我寂寞给我买时装买小狗小猫，峰并不是傻子，看见我出神发呆，有次说：“雅，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做梦还不醒来，那些夸夸奇谈那些开阔天空的神聊虽然入耳但能顶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还记得凯的话吧，作家是天生的，既然我们不是为何不改行？生活首先是物质然后是精神，肚子咕咕叫时，你还会侃侃而谈什么流派什么主义？生活是实在的，你早该明白过来了，女孩子都爱做梦但成为女人后又最实际，我以为你也会这样，可是我错了，我等着你有一天会醒过来。”峰的这些话让雅很吃惊，峰其实很深刻很成熟，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自己其实并没看透他一直都没读懂他。

   惠说：“峰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一个男人首先要会赚钱。雅你是不是有点过分？”雅说：“你不过分为何还不结婚？”惠说我没有一个又会赚钱又英俊的峰在身边呀。雅说有峰你也不会要他的，你是爱情第一金钱第二、惠说，你错了，我是金钱第一爱情第二，两者都不可少。

   “是不是还得加上潇洒有才华温柔细腻？”雅打趣。当然最好是这样。惠微笑。

   雅说我给你介绍一位吧，走，去我家，咱们看录像，琼瑶的《几度夕阳红》，把何慕天介绍给你怎么样？惠说，李梦竹怎么办？

那边

六

   惠有好长一段时间看不见紫衣女郎，她不知道紫衣女郎发生了什么，她常常坐在窗前望着那面高高的阳台发呆，希望女郎像云一样突然现于她眼际给她带来惊喜，但是那阳台上一直空空的，只有一片片美丽的云在楼顶的天空不时飘过。那天阳台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紫色身影，惠惊喜之余却发现那是另一个女子，惠黯然神伤，不知道那飘飘紫衣为何逝去。惠心里空落落地，她想美丽的东西是不是只是让人欣赏的而永不会被人所拥有，因为被拥有的东西总会失去她的美丽她的神秘她的魅力。

   惠坐在窗前出神时听到母亲喊她吃饭，于是她们默默吃饭默默不说一句话，惠与母亲单独相对时感到很压抑也很恐惧，她们似乎都在躲避那个话题，可一开口却又总是触及那个话题，于是她们习惯了默默相对习惯了相互躲避，惠感到很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母亲的日夜辛劳对不起母亲因她而在人前必须承担的那份压力，沉默的气氛使家庭失去了那份应有的欢乐融洽温暖，惠觉得自己很累她想自己身边的确该有个男人。寂静的夜里这念头变得很清晰，但每当晨曦划破黑暗照亮她的小屋，那些念头便随黑夜一起隐去。

   空空的四壁像一片白色的寂寞日日夜夜包围着惠，她想自己该出去走走，不然这憋闷的空间总有一天会令她窒息。

   于是趁着初秋天高气爽惠回到了故乡，然而故乡已不再是她心目中的故乡，故乡已是另一番模样，一排排明净敞亮的红砖瓦房驱走了土棚茅舍，驱走了那段古老的岁月，惠似乎高兴又似乎惆怅，那棵古老的槐树依在干枯的枝桠上还残存着她童年的笑声，那些古老的水井已被封闭在柏油路下，惠的记忆也被这些变化封闭得支离恍惚。惠在田间乡道上徜徉，在村边小河边徘徊，一个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嬉笑着遥遥向她跑来，手里蜻蜓的翅膀在夕阳里闪动，接着是一个穿土布鞋手持镰刀的少女在艳阳下飞快地奔走，然后是一张成熟的脸一双沉思的眼睛望着流云在水里的投影发呆，惠想那真的是我么怎么像一场梦？

   故人勾起惠一串串温馨的记忆，那些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然而一群群用好奇目光打量她的陌生孩子让惠感觉那些故事已是多么遥远。昔日的好友已风流云散。暮色里惠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在心底呼唤那些名字，她忘不了彩与菊，忘不了她们之间的那段情谊，然而两个女友已出嫁她无处寻觅她们的踪迹。

   彩是惠的同学她们从小就在一起一直到初中毕业，分手时她与彩依依惜别，分手后在那个四处陌生的城市在孤独里只有彩的信是她唯一的温暖，她们通信足有两年，两年里惠结识了新朋友，有了新的欢乐，于是渐渐少了给彩的信也渐渐把彩遗忘，那次回乡她突然想起彩便去看彩，可彩已经出嫁嫁给了惠认识的一个同学，上初中时那个同学曾偷偷送过惠一张画片背面还有一首美丽的小诗，惠于是默默祝福他们未去打扰他们的平静。

   菊与彩不同，菊是惠心头不落的太阳，她们只同过两年学，但结下的友谊比彩还深。菊是一个美丽的女孩菊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菊是一个水做的女孩总是充满了柔情，惠曾被菊柔柔的眼波打动过。她们曾中断消息三年，那次回乡惠总想起菊就去看菊，见到菊后她们很亲密，时间的阻隔丝毫也未减少她们间的情谊，那时惠在城里见过的美丽女子已不少，但没有一个有菊那种美没有一个能取代菊在她心中的位置，后来她们开始通信，菊高诉她正在谈恋爱是一个同学正在南方当兵，菊还把他们的情书抄给她看，惠从信中都能触摸到菊的幸福。菊的恋爱进行了一年，后来男朋友承受不了家庭的压力和菊断绝了关系，又同娃娃时订的对象重续前缘。菊伤心欲绝菊说要来惠这里散散心，惠很替菊伤心盼望她快些过来，然而菊终于没来菊半年后嫁给了一个陌生人，所幸那人待菊很好菊后来怀了孕大概不久就要做母亲，之后惠收不到菊的信听不到菊的一点消息。

   惠伫立在黄昏里看暮霭渐渐遮住她的视线，远处有蛙在闹蝉在鸣，田野上有微风吹来，挟着野草的清香泥土的气息庄稼成熟的香味，惠想这土地里掩藏了多少故事一代又一代永远演不完，但这土地又奉献了多少一年又一年永远都有一个成熟的秋季。那一瞬惠突然感觉自己是多么渺小，自己的烦恼是多么微不足道，那一瞬惠感觉自己和土地如此得贴近，仿佛看见一个慈祥老人向她微笑。

   老人说：年轻人，你有什么烦恼？

   惠一时竟想不出，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人生很无聊，希望得到的总是得不到，得到的又大多非我所要。

   老人说：你知道太阳为什么伟大江河为什么宽广？你知道天地间什么东西最珍贵？是生命！生命是运动是文明与蛮荒的分野，生命是从古老荒野吹来的清风，它使山峦回响使江河沸腾，生命是从云天姗姗飘落的仙女向尘世展示着活力展示着美，无论是在如墨的夜里还是在冰雪覆盖的冬季，生命是天空的星辰挥洒在时空的各个角落，当你独坐享受生命的喧嚣时，你该意识到你不过其中一份子，伟大又渺小。

   惠说：人是一种复杂的生命一种高级生命，它该是穿透黑夜的阳光该是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该是永远不老的长城，可造化往往赋予我们树叶般缤纷的思绪却又把我们像耶稣一样捆绑于冰冷的十字架，于是那些思绪只好随流水流走，砂砾无望地永久留在空洞的岸边，直到有一天变为灰尘变为空气消融于天地间。

   原野上驰过一阵清风，蛙声在夜色里显得清幽又遥远。

   老人说：你听到那些蛙鸣了吗？与人相比它们的生命很短暂可它们有自己的价值有自己的生存意义，世间万物凡有生命者大多如是，益虫吃害虫，害虫因益虫而生，生命即是如此相辅相成相克相生，像每一颗星星都闪光每一个生命都有意义，这意义只有小大之分没有有无之别，人是生命的高层次，高层次的人中还有层次之分，有大成者生命辉煌与日月同辉，最低层者日作而息以繁衍子息食饱衣暖为己任，另有多梦多愁多思不甘平庸不愿随俗者，往往寻梦时失去梦，获得时又总伴着失去，这样的生命是一片斑斓的花海春日里美丽冰雪袭来时却变得一无所有。生命是一片浩瀚的海你该知道你是其中很微小的一滴，海波里的梦固然很美波涛里的飞扬未免不诱人，天际的海市蜃楼虽虚幻但毕竟是真实的投影。这真实终有它的所在，追寻中你也许会发现它就在眼前，人生于天地间生命最长足迹最远，不要辜负了这几十年不要白白在世间走一圈。

   老人结束了这番话，在田野的一片沙沙声中飘然而去。

   惠面对沉默的原野面对生命大家族中的同类久久冥想，夜露润湿了她的头发也润湿了她的心。